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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園積雪圖（立軸 紙本 設(shè)色） 明 沈士充
近來長夏如年，山居無事，由學(xué)校圖書館借來一部美國Os-voldSiren《美國收藏中國畫錄》（Chinese Paintings in American Collections），披閱以為消遣。這部拓影共兩大厚冊，收羅唐、宋、元、明名畫共二百號。展卷之下，真?zhèn)€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初以為自己所藏已萃國畫之精華，今始知見聞之不廣。
記得梁啟超先生在《情圣杜甫》里曾說：“藝術(shù)是情感的表現(xiàn)，情感是不受進化法則支配的。不能說現(xiàn)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優(yōu)美，所以不能說現(xiàn)代人的藝術(shù)一定比古人進步?！边@話曾引起新文學(xué)評壇一場大辯論。誰勝誰負，暫不去管它，我個人的意見卻很以梁氏為然，以中國山水畫為例，便可以看出。
中國山水晉代是萌芽時期，唐代是進步的時期，宋、元、明三代則為發(fā)展最高的時期，今人所長，古人已有；古人所長，今人反無。譬如我們常見的中國山水畫最不講究“透視學(xué)”（Perspective），一幅之上，萬壑千巖，重復(fù)合沓。甚至遙峰之頂，忽見帆檣，近水樓臺的體積，小逾樹杪的飛鷺。但宋、明之畫則很少這類毛病。中國山水畫又不講光學(xué)，陰陽向背的形勢，混亂不清，但董源、巨然、王詵均為10世紀的人，對于這個，反知道注意。古人作畫取景極多變化，今人則如一個模子倒出。科學(xué)固然隨時代進化，藝術(shù)文學(xué)之事卻未必一定后來居上，這可證明了。但這中間應(yīng)當還有一個原因在：古人取法大自然，且富于創(chuàng)造的精神，以蹈襲為恥；而后人即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之說所誤，專去弄那“文人畫”“寫意畫”的玩意兒，又與自然隔絕，一味以模仿古人作品為能事，模仿的畫好像八股中的“賦得詩”，自然要墮落到陳陳相因、了無新意的途徑上去了。
古人作畫講究大結(jié)構(gòu)，如李龍眠、董源長卷，元氣淋漓，魄力磅礴，富有藝術(shù)上“偉大”、“雄厚”、“莊嚴”、“崇高”諸優(yōu)點。相對之頃，如聆金鐘大鏞之鏜鏜，如睹萬馬列陣之堂堂，如仰崇城巨墉之屹立，如臨宗廟殿堂之肅穆，令人耳目發(fā)皇，精神壯旺。這才可以象征一個大藝術(shù)家的力量，一個擁有數(shù)千年文物歷史民族的心靈。
后代文化頹廢，畫家也思想局促，氣象凋耗，這類“大手筆”，便不容易見到了。所以清代平金川等歷史畫只好假手于西洋教士郎世寧，而近代以政府的力量也獎勵不出一幅可觀的史跡畫。近來一些自命名家的藝人只知畫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馬，一只哈巴狗似的獅子，幾匹雛雞，幾條小魚，而且鹵莽決裂，古法掃地，自美其名曰“解放”，曰“藝術(shù)的反叛”，還要一次兩次到外國陳列去，使那些沒有見過中國精品的西洋人以為中國畫原來如此，我真想替中國真正藝術(shù)叫冤了。
中國原是個敗落的舊家，破銅爛鐵堆積很多，珍寶古玩可也不少。這幾十年來外人挾其雄厚的財力，和精明的賞鑒眼光，巧取豪奪，不知弄了我們多少好東西去。吳世昌在《大公報·史地周刊》上所發(fā)表《近五十年中國歷史文物之喪失》和《我國石刻及古畫之流出海外》兩篇文字，中國文物被攘奪于異邦人之多，令人驚愕。
我們看外國人如何寶愛他們的文化結(jié)晶，回頭再看我們一班不爭氣的子孫將祖宗珍貴的遺傳，一年一年大批向海外送，不禁愧汗無地。而且中國歷史文物究竟不是無盡的寶藏，經(jīng)得幾回消耗，再過10年，我們這民族恐怕要成為像非洲土人一樣赤裸裸地一無所有的民族了吧？何況我們那個同文同種的好鄰居，正在努力接受我們文化的遺產(chǎn)，以便將來移花接木，向世界夸耀自己為東亞文明世家，我們這些祖宗的心血結(jié)晶，在將來世界人的眼里，也許要認為是別人的光榮吧？法國勞郎司教授（P．A．Laurens）曾說中國民族是個“犧牲的民族”（Une Nation Sacrifiee），血與汗的努力是她的份，成功的果子，卻讓別人享受。我看了這些流到海外的藝術(shù)品，想到將來種種情景，又怎樣能不為這可憐的犧牲者的前途，放聲一哭！
（節(jié)選自《山窗讀畫記》，標題為編者所加。原文收錄于《青鳥集》，長沙商務(wù)書店193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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