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由書畫上扯開了,從不久前在臺北市展出的“宋元明清古畫展”,一直談到中國的詩詞歌賦和戲劇,又興致勃勃地談到中國繪畫藝術(shù)所表現(xiàn)的抽象意境和獨特的抽象美,老人和客人都不約而同地認(rèn)為,中國藝術(shù)這份具有千古魅力的抽象美應(yīng)予保留。
雯波知道傅聰晚上還有演奏,悄悄扯了一下大千的衣袖?!芭?,看我,擺起龍門陣就沒有完?!贝笄靼琢朔蛉说挠靡?,說,“傅先生,我們到園內(nèi)走走,要不要得?”
老人剛陪著傅聰走出客廳,那只黑面黑耳金黃細(xì)毛的長臂小猿騰空一縱,躍上主人的右肘彎,然后老實不客氣地輕舒長臂,攀著主人的肩頭,舒舒服服坐到主人的肘彎里。主人撫摸著小猿蓬蓬軟發(fā),笑瞇瞇地說:“這淘氣的小家伙?!备德斝Χ徽Z,他知道大師愛猿、養(yǎng)猿、畫猿的軼事,也聽人說過那個廣為流傳的黑猿轉(zhuǎn)世的神話。
老人陪著客人,興致盎然地在園內(nèi)四處走,指點著精心布置的假山、流水、亭閣、花木、盆景。多美呀,傅聰在心里贊嘆,生活中處處有藝術(shù),無論是詩、畫,還是音樂。他不禁想起掛在客廳內(nèi)的那副對聯(lián),是大師手書的:“種萬樹梅亭上下,坐千峰雨翠回環(huán)。”
腳邊嬌嫩的小草正吐著春的氣息,傅聰心里暖酥酥的,忍不住俯身下去,溫柔地?fù)芘〔?,他用手指捏起一塊泥土,湊近鼻孔,黑油油的,清香、醉人,“嗬,多好,多么肥沃的泥土!”他忍不住贊嘆。
老人不言不語,好像沒有一絲反響。傅聰扭頭一看,老人的頭微微低著,盯著腳下的泥土,臉上掠過一道陰影,轉(zhuǎn)瞬即逝。傅聰看得出,老人心里隱藏著深沉、豐富、復(fù)雜的感情,它同泥土有關(guān),或者說,是泥土激化了這種感情。
就在十多天前,一位剛從大陸來的美籍客人,不遠(yuǎn)萬里送來一包泥土,一包成都平原的泥土,家鄉(xiāng)的泥土!老人用顫巍巍的雙手捧著泥土,貼到臉前,用力聞著,熱淚,慢慢、慢慢地蓄滿兩眶。
整整四十年了,從北平逃亡出來,和孩子們返內(nèi)江,暢談土地、茅封、社稷。四十余年后重睹這故鄉(xiāng)沃壤,老人像捧著最莊嚴(yán)最神圣的東西,一步,兩步,慢慢地邁向父母遺像前,將這捧故國的泥土,伴著這數(shù)行熱淚,敬供在先人遺像前。
此刻,老人的神情感染了傅聰,整個園子靜靜的,無聲的音樂在心中盤旋,憂郁、傷感、深沉……
老人領(lǐng)著傅聰來到他的大畫室,剛走進(jìn)畫室,傅聰立即被一幅氣勢宏大的畫吸引了,這是老人灌注了全部心血正在創(chuàng)作的《廬山圖》。
這幅畫了近一年還未完成的巨構(gòu),是張大干平生創(chuàng)作時間最長的作品。創(chuàng)作期間,他數(shù)次在畫室里暈倒,數(shù)次被送到醫(yī)院急救。每一次,他都化險為夷。每次出院,他都要向喜笑顏開的親友開玩笑:“閻羅王不要我。他說,你的事還沒有做完,怎么就想來了?還是回去吧!”
站在這幅大畫面前,傅聰從心底發(fā)出了贊嘆:“嚯!廬山,真是氣勢非凡!”他問:“大師,你上過幾次廬山?”
“我沒去過廬山。這張畫,畫的是我心中的廬山。”傅聰?shù)男那榛砣婚_朗了,他抓住了始終在心中盤旋的那首無名樂曲的主旋律。他以仰慕的心情看著這位老人,同時想起了他所仰慕的另一位藝術(shù)家——肖邦。這位客居巴黎近二十年,年僅三十九歲就與世長辭的波蘭鋼琴家,在他垂危之際留下遺囑,請求友人一定要把他的心臟送回祖國,安葬在故土的沃壤里。
而眼前這位完全中國氣質(zhì)的老人,他把他的思鄉(xiāng)之情,全部寄托給了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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