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衛藝術”和學院繪畫處于兩難時,石沖因為綜合了“架間”的不同形態,為寫實繪畫由傳統走向當代提供了可能,也因為“復合”了身體的不同寓意,同時獲得了多方的認可。或許,石沖的多極轉換和多重隱喻,會永遠地處于進行時。
“架上架下”:迂回架間的畫風
正如孔新苗在《今日中國美術》中所認為的,石沖的畫概括了20世紀中國油畫留下的所有印跡:其寫實面貌,標示著中國美術負載百年革命重任的視覺經驗;其人生關注,標示著中國美術從古典形態進入現代形態的精神界碑;其觀念性,標示著中國美術以豐厚傳統去擁抱世界文化的情感溫標。
石沖1987年畢業于湖北美術學院,就年齡或所修習的學院技術而言,和中央美院的劉小東等“新生代”畫家有頗多相似之處,其早期的《盲女》、《預言家》等,便是純以傳統油畫技法創作而成。不過,80年代的中國畫壇,寫實繪畫在前衛藝術席卷之下,備受冷落。盡管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的精細畫法,后來漸成繼“蘇聯學院派”之后的正統,但很快在初起的藝術市場中被商品化,迅速失去了技術上的神秘感和題材上的豐富性。石沖對此采取的對策是,在將人物形象簡化為符號的同時,加厚局部色層以突出畫面肌理、添加布和石膏以增強畫面的觸摸感。多種材料和制作方法的綜合,為他日后發展成為極富特色的“新具象繪畫”的一支,打下了伏筆。
90年代的中國當代繪畫,一直在努力建設獨立的語言,以擺脫對西方藝術的模仿、應對來自裝置等藝術形態的沖擊。石沖在90年代初開始了新的表述方式:由觀念到裝置、再由實物轉向繪畫。
乍看起來,石沖在1991年獲“首屆中國油畫年展”銀獎的《被曬干的魚》,引用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流行的“照相寫實藝術”。但與美國樣板不同的是,他并非“技術至上者”, 其技術只是表達觀念的手段。石沖用寫實技術再現的,是石膏做成的魚,他的繪畫由于機智地借鑒了裝置,進入到觀念藝術范圍之內。他以裝置為題材的繪畫,更接近于以超級寫實技術為外衣的行為、觀念或裝置藝術。以《被曬干的魚》為起點,石沖后來的作品, 大多采自自設場景的照片。雖然借助照片取代寫生,早就被新一代畫家在美院學習時普遍運用,但是,石沖在先入為主的觀念之下,對場景照片所做的極端寫實制作,反而使描繪對象產生了陌生感和距離感,給觀者造成了強烈的心理震撼與視覺沖擊。
石沖本想走向架下,卻從架下的裝置回到架上繪畫。在“架間”的迂回中,他用寫實觀念的變化去質疑寫實繪畫的慣性,為寫實繪畫走出了一條“歪門邪道”。
1993年,石沖的《行走的人》獲“第二屆中國油畫年展”金獎。畫中手捧干魚、雙目向前呆視、處于行走狀態的石膏人物,由畫家根據真人翻制。他的奇妙的虛構,完全擺脫了畫室模特或鄉土風情,完成了架下真實空間與架上幻覺空間的轉換。石沖將原來分置的藝術形態組織一處,本身就具有獨到的創見;而若干種本不相干的藝術形態的整合,更為油畫的發展提供了新的可能。由于寫實技術的融入,不僅避免了觀念和思想流于空泛或者成為“空殼”,而且,與傳統寫實繪畫“模仿自然”的大相異趣,是在用傳統油畫方式表達“非油畫”,實現了以“古典繪畫技法”對“古典繪畫形態”的解構。
因為跨界,石沖既以學院技術滿足了“古典趣味者”的期待,也以所生成的豐富象征意義,實現了“前衛藝術者”的追求。所以,他同時引起了各方的關注,并同時獲得了各方的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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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表體里”:介入體內的觀念
石沖一直在關注生命,他表達的生命是“冷硬”的。從20世紀90年代初“靜止化”和“凝固化”的魚和人開始,他便以“物質視角”,斷絕了生命的“崇高神話”和“偉大激情”。石沖以行為藝術與古典繪畫間的“跨界”,獲得了觀察生命狀態的平視目光;他反復以全新方法呈現的身體,則給讀者提供了觀看生命的新方式。《行走的人》將身體從肉身中抽離出來,描繪為抽象符號和物質材料,成為廣義上的人和生命體的暗喻。其中逼真的、僵冷的石膏“人”,足以成為生存的荒謬與無奈的圖式,足以激起觀眾對人的存在、人的歷史、人類與文明等命題的思考,足以使觀眾的心靈震撼不已。
然而,石沖的很多身體呈現和生命敘述,因為并不符合觀者的認知習慣和理解邏輯,往往引起諸多的不解與不適,比如在《欣慰中的年輕人》中的施虐、在《舞臺》中的被虐、在《外科大夫》中的自虐。事實上,石沖不厭其煩地用照片記錄行為,用寫實技巧還原照片、并將其作為完成作品的“必備環節”,是基于一種具有“深層體驗及符合邏輯的觀念”的表達。他認為,油畫的問題不在于油畫本身,而在于“藝術家的創作,究竟有多少自身的深層體驗及符合邏輯的藝術表現”。正是這種相悖于傳統藝術的“觀念性”的介入,讓其在與中國當代藝術的不斷調適過程中,取得了進展。顧丞峰曾將當代藝術的“觀念性”特征概括為:其一,僅把描繪對象當作“批判媒介”,而不是“批判對象”;其二,反對僅從純粹審美角度來審視作品;其三,崇尚從日常語言狀態,進入藝術語言狀態的“陌生化”。觀者的這種理解與合作,是作者觀念在特定文化氛圍內生效的前提。
如果說,石沖精細描摹的《被曬干的魚》最早超越了傳統意義上的靜物畫,那么,他刻意“陌生化”的身體圖像,則遠遠超越了“人物畫”,也超越了生命體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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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95年獲“第三屆中國油畫年展”銀獎的《欣慰中的年輕人》中,身著白色妝彩、笑容慘淡的男體,與手里的去皮裸鳥,形成了異樣的姿態組合。他所采用的蒼白、冰冷、麻木的身體,實際是人的精神困境的比喻、是身體與社會環境的尖銳對立的象征。蘊含其中的深刻社會意識和當代意識,不僅令讀者備感驚奇,也使評委為“是否應評選該幅作品為金獎”發生了尖銳沖突。石沖“搞亂”了自己的“油畫家——裝置藝術家——行為藝術家”身份歸屬,也“搞亂”了理論家們的固有意識模式和既成藝術分類。
熱衷于“亂搞”的石沖,在一系列“水、空氣和身體的奇妙交融”中,繼續他一貫的“以寫實置疑寫實”、“以人體置疑人體”。這便是曾在2000年之后的多個重要展覽上亮相,并在2006年之后的多個拍賣會上十分搶手的《物語系列》。
因為“水、空氣”阻隔了觀者對“身體”的直視,浮光、掠影、水斑、氣泡的重圍,破壞了視覺習以為常的女體的圓滿、完美、色情。置于虛幻荒誕的、布滿水痕的玻璃板之后,人體因“物”的侵襲而成為意象。隨著對象的模糊、渙散,讀者的精神空間反而清晰起來,回歸到“與生俱來的、即使今天的文明社會同樣可以感受的、對生的渴望與對死的恐慌”。
石沖在他對身體和生命的大破壞中,重新開啟了新的生命體驗。在被肆意破壞了的“陌生化”狀態下,在緊張和焦慮的沖突中,讓生命終于得到凝視與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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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內場外”:騰挪場際的景觀
石沖互為表里的“行為、裝置和繪畫綜合體”,在聞名于畫壇多年之后,很當然地在藝術市場“漸紅漸紫”。2007年的“北京保利”春拍上,作為“現當代中國藝術夜場”拍賣圖錄封面的《今日景觀》,從260萬元起拍,最終以1650萬元成交。
早在1994年,石沖的《紅墻述事》展出于“美術批評家提名展”后,被“八屆全國美展”籌辦者看中、并改名為《綜合景觀》。本來“美展油畫分組”油畫家一致同意授予該畫金獎,在總復議時卻遭到堅決反對,爭執之下,當屆美展取消金獎,將所有獲獎者統稱為“獲獎作品”。因為一幅畫而改變固有評獎規則,在官方美術大展上是破天荒的事件,也正應驗了石沖相信的“真的藝術總是會伴隨壓力和挑戰而來”。有幸的是,他創作于1996年的《今日景觀》,在2003年的“第三屆中國油畫展”上,被評為中國油畫的最高獎“中國油畫藝術獎”。兩幅《景觀》的前后呼應,已經堪稱中國畫壇跨世紀的一大“景致”。
當石沖屏息觀察大水箱里女體的水位漲落、戛然叫停助手的注水時,他的預想方案瞬間凝固為《今日景觀》的“摹本”,之后便是極度緊張、乏味的、數月如一日的“苦役般的勞作”。他預想的方案、凝固的“摹本”和“苦役般的勞作”所得的畫面,恰好對應了柏拉圖的“理念”“現實”“藝術”三個世界,而后二者的本原和意義,應該也類似于柏拉圖信仰的“先驗的觀念”。由大照片、大籠子、女人體三部分組成的《今日景觀》的觀念,指向了當代的“消費景觀”。當高度寫實的女體囚禁于籠中時,勻稱的線條、優雅的比例、潤澤的肌膚,剎那間消解的無影無蹤,貼切地暗示著“一切被消費、被符號化”的現實。石沖將美好溫暖的人體與生硬冰冷的鐵籠并置,迫使觀眾必須直面社會和自己的本真,無法躲逃。
因為當下物質極大豐富、卻充滿了苦難的重要原因,正是社會的被極大物質化。石沖以其物質性的手段,將社會和生命都逼向了物質層面,其批判物質性的本意,恰恰以物質性表達出來。《今日景觀》呈顯的悖論是:當人支配外物時,自己恰被自建的框架所困。
有趣的是,2007年的春拍,石沖以其《今日景觀》與岳敏君、曾梵志、靳尚誼、毛焰4位畫家首次進階千萬元。春拍中22件逾千萬的架上作品,總成交額突破人民幣4億元,超過1994年—2004年11年間中國大陸油畫拍賣市場的總成交額。《今日景觀》所置疑的“大消費文化”,再一次以天價消費了作品本身。畫家對此,可能也如劉小東一樣,無奈并困惑地宣稱“價格與自己無關”。抑或,《今日景觀》今天的走上拍場,實際上在十余年前已被畫家預設, 如果果真如此,《今日景觀》確該算作歷時極久、參與者極眾的一件“超大行為”和“超大裝置”了!
對于近兩年中國當代藝術品行情在海內外的天價頻出、且大有“獨秀”之勢。市場各方的普遍擔憂,是學術性降低、題材面臨“空殼化”,于是“瘋狂說”、“泡沫論”四起。確實,同已有定論的近現代名家相比,當代藝術品可能“會有八成將被淘汰”,一些現在風頭正勁的畫家,也可能“在10年后不見蹤影”。但是,2007年11月30日,在北京保利“首次中國藝術品夜拍”,石沖《欣慰中的年輕人》依然是爭奪熱點,最終以1131.2萬元成交。數據表明,曾經慘淡經營的中國油畫確實迎來了它的市場繁榮。
至少,石沖在裝置和行為藝術中的冥想,以及在其冥想中的“日夜兼程的勞作”,應當是在許多年后還不會被淘汰的“鳳毛麟角”。我們且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