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畫的學習旅途中，給我指引最多、對我影響最深的莫過于陳大羽先生。那時他不時陷于被批判的境地，我們這些一心求學的學生卻成了大羽老師最真誠的同情者及擁戴者，現在的師生恐怕很難理解當年師生間的這份情誼了。他長期住學生宿舍，恰與我們為鄰。那時的學生宿舍都是筒子樓，說是為鄰，其實就是一兩步的距離，對門而居，伸手可及，這種幸運，現在的學生是無法想見的。一俟課余，我常去與他做伴，為他展紙研墨，看他作畫，師生間無話不談。談他的人生遭際，求學經歷，他與齊白石老人的師生淵源。對他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及無端加給他的莫須有的罪名倒不屑言及，但對報章上對白石老人的中傷卻深表憤慨。長此以往，師生間無異于成了忘年交。從他身上我看到了傳統的尊師重道的精神。他藝術上信守的座右銘便是“天道酬勤”，哪怕是大年初一，只要拜年的客人未至，他照樣揮毫不輟。在他那里我不能不為自己的懶惰而羞愧。在那種特殊的歲月，他巋然故我，除了畫畫兒便是讀書寫字，每日午休常見他于樓道中置一藤榻，一冊詩文，掩面而讀，不久便聞鼾聲大作，聲震全樓。宋詩中有“手倦拋書午夢長”的句子，想來也就是這番境界了。

大羽老師大抵還是受著道咸以來的文化風氣的熏染，趙之謙、吳昌碩如此，齊白石、黃賓虹亦莫不如此。金石學的成就對他們的影響至深，他們都是抱定以書入畫的正統文人畫觀念一路走過來的。故其作畫極重筆力，最忌輕浮。他的畫兒筆墨雄健酣暢，一氣呵成，結勢凝重，老辣勁拔。他于書學、金石、訓詁都致力甚勤，書法源自周金、漢碑、魏拓，對“三山公”、“爨寶子”之類所謂野碑情有獨鐘，因其稚拙、純樸、厚重，滋養了他筆重氣足的畫風。自己自知筆弱，對他老人家的成就自然稱羨不已。他給我的鼓勵則是篆書八個大字：“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看來并無近路可循，讓人好生躊躇了一陣子。

那時的人物畫創作總要先作素描稿，畫論中當然有九朽一罷的說法，但恐怕不完全是這個意思。大羽先生對此大不以為然，認為人物畫創作當與山水花鳥同理，怎可成為素描的奴隸？這必然失去了中國畫寫意的精神，筆墨亦失掉了隨機生發的妙趣。在大羽先生的鼓勵下，我終于下定決心拋棄所謂科學解剖結構的束縛，求精神抒發與筆墨的一致，求造型與筆墨意趣的統一。

1991年底，在我舉家南遷之際向他辭行，兩家合影之后，大羽師為我手書贈言：“正邪古來觀大節，是非死后有公言。”這原是陸游的句子，從字義解無非是鼓勵我不可以一時之成敗、得失、毀譽入心，專心致志于自己的藝術罷了。難道他老人家還另有深意？換句文縐縐的話來說：“別有深素焉？”自己至今未解。

王孟奇

2011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