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里,李安自己也忍不住出場,說了一句臺詞:“那是中國人5000年來的性壓抑?!焙髞?,李安說:“這句話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不吐不快。” “性”,是李安經歷的第一個文化沖擊。李安在藝專的時候,有一個叫做鄧綏寧的老師,他講過:“和尚和尼姑的戲沒有什么好看的,但是花和尚遇上浪尼姑,就好看了?!边@個道理,李安是1977年到美國伊利諾大學學習戲劇時才明白的。在美國,老師談的很多東西,都是“性”與戲劇的關系。李安發現:“性是家庭的根源,家庭營造了合法的性關系,有了孩子,才能代代相傳。但是在中國家庭里,性是一個禁忌,父母從來不和孩子討論。”這種對禁忌矛盾的發現成就了1994年的《飲食男女》?!讹嬍衬信返木巹⊥蹀チ岚堰@部電影概括為:“謊言和犧牲意識架構起來的食不知味的空虛人生。”正如王蕙玲所概括的那樣,《飲食男女》有趣地反映了中國人的狀態:“吃是臺面上的東西,欲望、男女則是臺面下的東西,臺面下的東西永遠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討論?!?000年,李安把這種關系引入了《臥虎藏龍》:“男師父和女弟子,這種關系是有趣的。李慕白一心要收玉嬌龍為徒,他收的是什么徒?但是只有收徒,才是可以拿到臺面上來說的?!?/p> 李安對李慕白的興趣在于,一個“練神還虛”的大俠,在將要引退的時候,卻被人引起了欲望,他要怎樣面對這種欲望?在中國傳統小說里,當一個大俠面對道德沖突時,自然會有人出來幫他解決掉,但是李安要的是:“我希望看到大俠真正面對武藝與武德的沖突?!痹凇杜P虎藏龍》里,處處看得出《理智與情感》的影響,在解釋俞秀蓮這個角色的時候,李安甚至會說:“俞秀蓮就是《理智與情感》中艾瑪?湯普森那個‘理性’的角色?!?/p> 《理智與情感》是李安執導的第一部好萊塢大制作電影,也是李安第一次用英文拍片。李安一度不能確定哥倫比亞公司為什么找他,看劇本看到一半的時候,他發現:“其實我前面拍的片子都是在‘理性’和‘感性’之間的掙扎,這兩種元素正是生活底層的暗流,就像‘陰陽’與‘飲食男女’一樣。只是沒有簡?奧斯汀那樣一針扎得透徹?!?/p> 李安的偉大之處更在于,他永遠不會把電影拍得多么高高在上、自說自話,你愿意多想的話,便總能想到很多幽深的意味,你要是懶得琢磨,也一樣能被豐滿合理的故事和流暢自然的技法所打動,就像很多媒體所評價的那樣,“用東方的委婉平和來表達對世界的認識”,始終是李安成功的秘訣。 在《斷背山》中,克制而抒情的情感表達把如此敏感的同性戀命題大而化之為委婉細膩、感人至深的人類愛情。讓觀眾揪心并潸然落淚的是兩個在西部粗糲環境和傷痛童年記憶擠壓下寡言少語、性格堅強的男人,如何為理想愛情而寂寞掙扎并在覆滅中執著堅守。每一個理智和情感的對決瞬間:世俗壓力下爭吵毆打后的緊緊相擁,涕淚交加間的深情熱吻,偷偷摸摸的歡愉愛欲,遮遮掩掩的揪心牽掛,都指向不知所終的悲劇宿命。也許,再纏綿悱惻的愛情也難以改變這個世界,或者這個世界的某些潛規則,更何況、這樣一份同性之間的愛情。 李安作為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的華人,他的影片總不免關乎倫理,所有的視角都充滿了二元對立。《斷背山》盡管具有美國西部風情,相愛的兩個男人遭遇的仍是理智與感性的倫理困境。其中,張揚而率直的杰克在愛情中更感性,更理想主義,也更樂于面對真實內心,甚至愿意向世俗挑戰,和埃尼斯共度一生。理智、隱忍的埃尼斯則飽經風霜、沉默內向,幼時所見的同性戀遭放逐,被毆打致死的場景,一直成為他童年的夢魘。埃尼斯成為愛情中的現實主義者和克制壓抑者,他只能把最美好的那部分生活小心翼翼地藏起來。 李安以對傷感體驗的敦厚把握,以一個東方人特有的內斂的情緒表達,書寫出一曲悲愴的愛情挽歌,達到東方唯美、西部滄桑的完美融合。兩個孤獨的男人在蔥山綠水茂林藍天下,為一份深沉的愛戀承受著壓力和煎熬。沒有激烈的情節沖突,只有生活的自然流淌,內心的隱秘掙扎,性格剛硬的男人間原始的身體律動,柔情又熾熱的情感交融。 李安的獲獎顯示著中華文化和文學藝術,越來越與世界接軌和相融。中華文化的力量已經超越政治層面,將全球華人凝聚在一起。從這個意義上說,李安在致辭結束時用中文說“謝謝大家的關心”真是一字千鈞。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