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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美理想之三：寓線的自由于生命意蘊之中
我們理解書法進入了宋代，審美意識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極為明顯的變化，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打破了情理統(tǒng)一、以理為主的傳統(tǒng)審美原則。人們更多的從自身情感出發(fā)，向往并追求無拘無束逍遙自在的精神自由，以一傾積愫。因此，主情性、尚個性則成為這一歷史時期書法美學思潮的標志。書家們紛紛探索在書法的線條中如何體現(xiàn)自己的情感力度，如何暗示宇宙和人生的生命意態(tài)，以展示出“平生真賞，紙上龍蛇三五行”（17）鮮活生動、自由無礙的書境。
如果說，魏晉人的筆墨點畫之間所透露出的自然蕭淡的情趣是反映懷抱的超逸，那么，米芾卻與之不同。他的筆墨點畫之間，恰好籠罩了一層生命的意蘊。那些強烈的節(jié)奏，繁復的牽引，凌利的筆勢，把淤塞在心頭的悲與憤、怨與哀等不平之氣橫掃罄盡。他的書法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又是時代精神的凝聚，更是米芾全人格全襟抱的呈現(xiàn)。所以，同樣是登山臨水后的即興寄情之作，東晉時代的王羲之與北宋時代的米芾盡管都追求蕭散自然的審美理想，但在線條的把握和剎那間揮運時的心態(tài)已有了本質(zhì)上的差異。王通過飄逸側(cè)媚的形質(zhì)，更多地表現(xiàn)自己對時過境遷人生難永的感傷：“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進而獲得對生與死的省悟：“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而米芾則是借助具有強烈生命特質(zhì)的線條，提揚了自我剛健有為的精神，表達了“鶴有沖霄心”（18）的濟世思想。這種化陰郁為陽剛的手段，顯得米書更自由，更放浪，更接近人生的理想。你看，這具有大氣包舉、吞吐宇宙之勢的《多景樓詩卷》，將書法的輕與重、曲與直、疏與密、避與讓、疾與澀、老辣與豐潤、蒼茫與渾穆等技法和審美上的一切要求，無不自由自在地統(tǒng)攝于情、服務(wù)于情，使線條在流蕩之中能給人矛盾沖突的震撼。米芾說，自古“善書者只有一筆，我獨有四面”。是的，他的書法美質(zhì)，正在于天風海浪般的氣勢和欹側(cè)難安的線條所深隱著的強勁的意緒。這種意緒是體現(xiàn)米芾用心靈作書的生命形式。
我們再拿同時代的東坡與米芾進行一番比較，會發(fā)現(xiàn)他們同樣是用書法歌詠人生，抒發(fā)情感，但在線條語言的運用上卻又是那樣的各不相同。如果說蘇書的老邁沉雄是主體情性的超曠豪逸、深沉宏遠；那么，米書的沉著痛快則更多地是情緒化的產(chǎn)物，更體現(xiàn)出生命不可抑制的自由，是人生感觸與主體心靈的合奏，是富有生命意味的線之自由。
分析“線之自由”在米芾書法審美理想中所獲得的獨立品質(zhì)與主體位置，概括而言有三個特征：首先，在自由中“線盡人意”。這是只有當書法把“自由”作為一種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東西進行全力表現(xiàn)的時候，“線”才能得到不同層次、不同形態(tài)的多姿多彩的展示。這一點，我們在米書中隨處都可以找到例證。其次，“線之自由”還派生出一個得法外之法的特征。米芾說“‘少成若天性，習慣若自然。’茲古語也。吾夢古衣冠人授與折紙書，書法自此差進，寫與他人都不曉。”（19）這個“寫與他人都不曉”的秘密正在于審美情趣上的我用我法，使“法”與“情”交合，讓“線”在自由表現(xiàn)中能生出法外之法。再次，“線之自由”還要求線必須具有生命特質(zhì)，以造成一種使人見之而心動，感之而神往，賞之而移情的藝術(shù)境界。正因為這一緣故，米芾把書法看成是一種生與死的必要。他說作書不能“為一好縈之”，必須全力以赴。這是偉人與普通人的主要區(qū)別之一，故他的自由之線傳達給我們的是驚鬼神泣風雨的生命樂章。
因此米芾的八面鋒備的線條張勢源本于對生命創(chuàng)造的理解，是宇宙生命的象征，“殆非側(cè)、勒、弩、策、掠、墜、磔所能束縛也”（20）。在他的欹側(cè)怒張、狂狷蕭灑的風格中，既有歷史的、時代的、民族的精神積淀，也有來自自身的生命意趣、情感律動。因此，我們有理由這樣認為：米芾的書法，正如他的人生一樣，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一組單一的線條。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著許許多多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與沖突，又和歷史上一切偉大的書法家一樣，終于達到了藝術(shù)生命的和諧，把原本靜止的線升華到無限豐富而又可感的生命自由之中。所以，米芾的不朽，就在于他把對個體情感的抒發(fā)轉(zhuǎn)向高層次的對人生本體的探詢，從而完成了對歷史、對人生的超越。他的洗凈人生鉛華、淘盡前人渣滓、充滿自家風采的自由之線，生動地反映了對生生不息的生命之境的永恒追求。
經(jīng)過以上三個方面的粗略分析，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米芾尚格調(diào)于魏晉間人是其審美理想的基調(diào)，求韻致于意足神暢之外是其審美理想的主調(diào)，而寓線的自由于生命意蘊之中則是其書法審美理想的內(nèi)核與魂靈。它使得米書在追求線之自由中能體現(xiàn)出浪漫宏逸的生命意蘊，這是米書獲得久遠的藝術(shù)魅力的根源。所以，上述三個方面共同構(gòu)建起米芾絢爛多彩的書法審美理想。
(1）（2）（4）（10）《襄陽詩鈔》
(3）（18）《米芾書法?蜀素帖》
(5) （7）（9）（16）（19）《海岳名言》
（6）《米芾書法?群玉堂帖》
（8）題褚摹《蘭亭》跋
（11）（12）（14）《歷代書法論文選》
（13）（17）《全宋詞?米芾》
（15）《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
（20）《佩文齋書畫譜?米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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