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談延安之行
劉仰東
1938年初和1946年春天,梁漱溟曾兩到延安,會晤了許多中共領(lǐng)導人。今年2月,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了梁漱溟所著《我與中國民主同盟——為團結(jié)抗敵和平建國而奔走》一書,當中多篇文字提及這兩次延安之行。不僅有對時局的評析,還記錄了一些觀感。
1938年1月5日,梁漱溟和兩名隨行人員從西安乘軍用卡車啟程去延安,從他后來的憶述看,路上并不太順當:“路是軍用公路,一切寬度、坡度、轉(zhuǎn)彎角度,均不合于公路規(guī)矩。而自西安往北,愈走愈高,缺乏橋梁涵洞,車行危險而且費事。”
盡管陜北的生活狀況極其艱苦,但梁漱溟還是呼吸到了迥異于國統(tǒng)區(qū)的新鮮空氣。他說:“在極苦的物質(zhì)環(huán)境中,那里的氣象確是活躍,精神確是發(fā)揚。政府、黨部、機關(guān)、學校都是散在城外四郊,傍山掘洞穴以成。滿街滿谷,除鄉(xiāng)下人外,男男女女皆穿制服的,稀見長袍與洋裝。人都很忙!無悠閑雅靜之意。軍隊皆開赴前方,只有些保安隊。所見那些穿制服的人,多數(shù)為學生。”
梁漱溟這趟延安之行,連來帶去一共20天。他參觀考察了邊區(qū)的黨政機關(guān)、學校、鄉(xiāng)村。延安的幾所學校——抗大、陜公、馬列學院、魯藝、機械學校等校的辦學模式給梁漱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后來回憶:“(這些學校)花樣新鮮,趣味豐富。內(nèi)容組織、課程科目、教學方法、生活上各種安排,值得欣賞之點甚多……事實上證明,他們是成功的。因為許多學生來自北平、天津、上海、南洋等處。現(xiàn)在的起居飲食,比了從前不知苦多少倍,而求學興趣轉(zhuǎn)勝,一般身體并不見差,不是成功嗎?”對于“比了從前不知苦多少倍”這句話,曾長年從事鄉(xiāng)村建設(shè)運動的梁漱溟還特意加了一段注釋:“吃飯總是小米飯,沒有掉換。菜只一樣,蘿卜湯,有點鹽,沒有油,滋養(yǎng)二字,不能談。睡在窯洞內(nèi),空氣光線皆不足,而且潮濕。又是人與人擠攏在一起,鋪位分不開,跳蚤虱子縱橫,無法清除。最苦不堪的,是早起沒有洗臉水,因為擔水上山來不易,水都凍冰,要柴來燒,而柴是貴的。所以一盆水,第一個人洗過,第二人洗,第二人洗過,第三人洗,第三人洗過,第四人洗,如此,洗到七八個人才算完。這種情形,衛(wèi)生二字向誰講?我留延安半月以上,隨我去的鄒君參加到他們學生隊中,故知之詳且確,沒有虛假。奇怪的是身體并不見差(面色不見黃瘦難看),興趣都很好。這不是一種成功嗎?”
對于延安的社會風氣,梁漱溟也以贊嘆的口氣寫道:“一般看去,各項人等,生活水準都差不多。沒有享受優(yōu)厚的人,是一種好的風氣。人人喜歡研究,喜歡學習,不僅學生。或者說人人都像學生。這又是一種好風氣。愛唱歌,愛開會,亦是他們一種的風氣。天色微明,從被窩中坐起,便口中哼啊抑揚,此唱彼和,仿佛一切勞苦都由此而忘卻!人與人之間情趣增加,精神上互為感召流涌。”
在陜甘寧邊區(qū),梁漱溟一行受到邊區(qū)黨委書記郭洪濤的接待。談到農(nóng)民運動時,郭洪濤告訴梁漱溟,農(nóng)會從前是不許地主、富農(nóng)參加的,現(xiàn)在都許可參加。此外,延安城內(nèi)從前只有市民會,沒有商會,現(xiàn)在亦照外面一樣有商會組織。“總起來說,民眾團體以前是階級性的組織,現(xiàn)在是全民性的了。一面其運動亦改變以救國為號召,一致對外,不再向于內(nèi)部作階級斗爭。——這是一種轉(zhuǎn)變。”
梁漱溟在延安待了半個多月,見到不少中共領(lǐng)導人,他回憶說:“在延安談話最多的是和毛澤東先生,前后共談八次。有兩次不重要,一是他設(shè)宴招待的一次,又一次是臨走之前,他來送行。其余六次,每次時間多半很長,至少亦兩個鐘頭。最長者,就是通宵達旦。——這樣有兩次。因為毛先生夜里不睡覺,而白天睡。談話多從晚飯后開始,不知不覺到天明。”
毛澤東與梁漱溟曾同時期供職北大,梁當年去看北大教授楊昌濟時,曾與住在楊家的毛澤東碰過面,算是有舊。毛澤東與梁漱溟在延安談話的內(nèi)容,很多著述都披露過。梁漱溟則在回憶中以很細致的觀察,寫了一些對毛澤東的直感:“此番會晤,在我印象上甚好。古時諸葛公稱關(guān)美髯曰逸群絕倫,我今亦有此嘆。他不落俗套,沒有矯飾,從容、自然而親切。彼此雖有爭辯,而心里沒有不舒服之感。大致每次都可以讓你很舒服的回去。”“他于聽你談話時,喜用筆隨手記錄。禿筆粗墨,在大紙上橫行寫來如飛。我一邊談,他一邊寫。我談完,他便手指所記要點,一條一條答復。條理清楚,句句到題。我將我的一兩種小冊子,和四十萬言的一部《鄉(xiāng)村建設(shè)理論》都贈他,請他指教。隔一天見面時,他取出一沓紙來,紙上已將我書內(nèi)要點,或他認為好的地方,皆摘錄排列,井井有條。這都是可佩服之處。”梁漱溟還對毛澤東的生活習慣和健康狀況表示出一種擔憂:“從旁看他的生活起居,看他的身體,不免使人替他擔心。夜間不睡是其一例。還有嗜煙嗜酒,亦太過。談話時,他為你斟茶,而自酌酒。酒是白酒,亦用不著菜肴。煙亦恒不離手。”毛澤東與梁漱溟同歲,生活習性卻截然不同。梁煙酒不沾,葷腥不近,生活有規(guī)律,因而就直觀而言,替違反健康生活準則的毛澤東擔心,也是很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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