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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仃,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的總美術(shù)師,領(lǐng)導(dǎo)設(shè)計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負責了1949年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和會徽的設(shè)計工作,參與中南海懷仁堂、勤政殿的改造……人們稱他為新中國首席形象設(shè)計師。值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六十周年之際,4月28日,著名畫家張仃的書畫作品回顧展將在故宮博物院開幕,同時,故宮正式收藏張仃作品。張仃成為繼吳冠中、范曾等少數(shù)幾位畫家之后,故宮博物院展出并收藏其作品的又一位在世的美術(shù)名家。
與張仃相熟多年的年輕學(xué)者祝勇的文章將帶你走入一代大師的心靈世界。
1950年國慶前夕在天安門城樓上懸掛國徽(右—為張仃)。
1956年,法國南部,張仃(右)和畢加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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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延安,胡考與張仃在一起談話,胡考問張仃:“如果全國解放了,你去干什么?”張仃回答他:“找一個地方,種幾畝地,然后,畫畫?!?/p>
2007年深冬,我坐在一位畫界前輩的客廳里,聽他談到這段往事時,我們都啞然失笑。這是爺爺(編者注:在張仃面前,祝勇以孫輩自居。)說的話,沒有第二個人會說出這樣的話。爺爺在六十多年前就開始奉行簡單主義的人生準則,但歷史的各種變局,令他應(yīng)接不暇,為這個看似簡單的目標,爺爺差不多付出一生的努力。
六十多年過去了,我想,連爺爺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凈。他是一個無比簡單的人,簡單到只剩下畫,此外,他的大腦中一無所有,包括他的個人史。有時我們當著他的面,講他的荒唐事,笑得我們前仰后合,他卻露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神情,對我們的幸災(zāi)樂禍不屑一顧。常常要借助我們的提醒,他的個人回憶才能得以施展。
有時,奶奶給他講他的故事,就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循循善誘。
爺爺并非患有健忘癥。我在山里陪爺爺住時,有時外出,很晚才回來,爺爺則會坐在客廳里固執(zhí)地等我。等我回來,他才肯上樓去睡。
別人的事情,他都記得清楚。誰也騙不了他。他只是對自己的事情漠不關(guān)心。
所謂遺忘,皆歸因于記憶的選擇性。記憶是挑剔的,喜歡挑肥揀瘦,并非對所有的事物一視同仁。我們能記住什么,取決于我們希望記住什么。通常情況下,記憶是本著趨利避害這一世間普遍原則選擇事件的。也就是說,那些對自己有利的記憶常常受到鼓勵,它們常常如同銀行里的存款,在必要的時候被連本帶利一起動用,甚至挪用。無數(shù)夸大其辭的回憶怪胎就這樣應(yīng)運而生。于是,那位夜訪錢鍾書先生的魔鬼斷言:“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你要知道別人,你倒該看他為自己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睂τ谟洃浀募藿有再|(zhì),魔鬼了如指掌。爺爺同樣對此表現(xiàn)出不信任的態(tài)度。他很少去回憶,他在文章里只談藝術(shù),對個人的往昔守口如瓶。這給我們了解這位世紀老人的個人史制造了難度。
關(guān)于自己,他并不比別人更清楚。他更像一個旁觀者。點燃一根火柴,看它慢慢燃燒,直至熄滅。
或許,他記憶里只有火光。
不要問他與畫畫無關(guān)的事情。他只想安靜地畫畫。六十多年前,他就向胡考宣布了這一點。這一信念一生未變。他為此四處奔波,北平———上?!芰帧影病本@了一大圈。他越努力,就越是遠離他最初的幻想。
癡迷、悲憤、惶然、眷戀———他的經(jīng)歷,以筆墨的形式,層層疊疊地涂進他的畫里。筆墨展現(xiàn)著這位東北老人的憨樸,以及,銀狐般的機智。
此外,他一無所知。
他的口頭語:“想不起來了?!边z忘本身已經(jīng)證明了經(jīng)歷的無足輕重。但對于我們來說,它們是重要的。
我們必須像考古一樣,把所有與他發(fā)生過勾連的零散歲月,一點點清理出來。
二
我有時覺得,爺爺從一開始被置身一個巨大的悖論中。他想畫畫,為藝術(shù)獻身,但這個夢想在時代的傷口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在他眼里,藝術(shù)內(nèi)部埋伏著一個巨大的陷阱,要吞噬他的全部熱情。對藝術(shù)的熱衷和對藝術(shù)的鄙視糾結(jié)在一起,讓他心神不寧。似乎他從事藝術(shù),正是為了唾棄它。
救國。不是政治宣言,是一個求生者的本能反應(yīng)。像《義勇軍進行曲》唱的:“每個人被迫發(fā)出最后的吼聲?!?/p>
后來,有前輩畫家在論及爺爺?shù)睦蠋煆埞庥顣r寫道:“戰(zhàn)火和政治逆流,就是這樣把一個……畫家,從一個幻想的象牙之塔中趕出來,逐漸改造成一個為祖國為人民而拿起筆桿的民主戰(zhàn)士。”
或許,這是時代強加給藝術(shù)家的規(guī)定性成長。
2007年春天,我在北京萬荷堂的桃樹下與前輩畫家談?wù)撃谴?。他講到郁風。那時,郁風,那個話多的老太太剛剛離世。她一生快樂,所以我們也無須為她的離去哭哭啼啼。黃永玉開她的玩笑,說她貪小便宜……他問我能不能寫,我說,能寫,寫出來,她將更可愛。他說到她年輕時代,后來,寫在文章里:
“純粹的藝術(shù)固然大有搞頭,但對于郁風這位坐不住的大家閨秀肯定不能滿足。不知什么機緣,她混上了張光宇、葉淺予為首的漫畫界的那一個凝聚生動的梁山水泊。
“當時這一幫人都不算老,在《時代漫畫》和《上海漫畫》雜志為中心的圈子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模仿著外國漫畫,而以批評時弊為己任。成員天才橫溢,大多是出身于底層社會之失學(xué)青年,張樂平、葉淺予畫廣告,張文元畫民間油漆馬桶澡盆。至如陸志庠念過蘇州美專,郁風念過中大美術(shù)系,葉淺予念過短時期的光華大學(xué),蔡若虹念過上海美專,那簡直是正統(tǒng)中之正統(tǒng),鳳毛麟角之鳳毛麟角了。
“這一群橫空出世風格各異的漫畫家使出的招數(shù),既非任伯年吳昌碩的門墻,當然更不是徐悲鴻和劉海粟的廟堂。倒是跟魯迅先生創(chuàng)導(dǎo)、關(guān)心的木刻藝術(shù)的命運走到一起。抗日戰(zhàn)爭一開始,進步的文化界流行了一個藝術(shù)概念:‘漫、木’,指的就是漫畫和木刻這兩個緊貼著現(xiàn)實大義的藝術(shù)群體?!?/p>
爺爺無疑是其中一員。是我的疏忽,怎么從來不曾向郁風打探爺爺年輕時的消息。
何況郁風那么愛說話,一定中計,揭爺爺老底。有人送她一幅畫,畫一只鸚鵡,旁題:“鳥是好鳥,就是話多?!?/p>
但她有自己的原則立場。江青上世紀四十年代在上海對她說的私房話,她至死未講。決定她是否能夠守口如瓶的,不是江青的榮辱沉浮,是自己的原則,打死打不死都不說,令人肅然起敬。
許多人都是從“漫、木”中找到自己的路。爺爺是漫畫。
爺爺起步于漫畫,在延安、乃至建國時期,又搞實用美術(shù),為新中國設(shè)計國徽,后來做中央工藝美院院長,離他的畫畫夢,似乎越來越遠。1949年,開國大典前,開國大典總美術(shù)師的他,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遠處眺望,他會想到什么?是否,與國家的夢想相比,個人的夢想顯得無足輕重?
直到晚年,他才能擺下畫案,安心畫畫。
是前者否定了后者,還是后者否定了前者?
或者,兩者根本就沒有區(qū)別?
花非花,霧非霧。
三
“天快黑了,我們早點回去吧。天黑以后,路上有土匪?!?/p>
說這話時,爺爺已經(jīng)快90歲。
我們相視一笑,覺得他實在可愛。整個美術(shù)館被包了下來,作爺爺一生作品的回顧展。許多原作,對于我和冰川來說,都是第一次看到。
爺爺?shù)搅爽F(xiàn)場,與美術(shù)界的朋友們見了個面。晚上我們到這家臺灣餐館吃飯。朋友伯度推薦的。
白頭發(fā)。白胡子。陳丹青見到爺爺,不由得說出三個字:“好樣子!”
對我們的無動于衷,爺爺顯得有點生氣。他湊到奶奶耳邊,小聲對奶奶說:“他們年輕,不懂。”
我也想早回去,我惦記著夜里的英超聯(lián)賽。
不知是否因為老了,兒時記憶時?;煜囊暵?。對于老人來說,越久遠的事,記得越清楚。還有一條,爺爺似乎永遠在他的主觀世界中自得其樂,時空變幻對他難以施加影響。
四歲那年,爺爺在自家的大黑門上用彩色粉筆畫了一幅畫,竟是一幅《出喪圖》,是根據(jù)他對喪事的印象畫的,筆畫繁密,人物惟妙惟肖,所有經(jīng)過的人都要放慢腳步,仔細打量。
《出喪圖》被太爺爺看到了,狠狠地打了他。太爺爺那時是鎮(zhèn)上的教書先生,那天他剛好從外面回來,看到這幅畫,勃然大怒,像拎小雞一樣,拎著爺爺?shù)牟鳖I(lǐng)子往院里走。爺爺覺得自己在空中滑翔了一段之后,重重摔到正房的磚地上,小臉蛋兒跟磚地親了一下,擦出一塊紅印子。太爺爺隨手把一只茶碗摜在地上。那只茶碗帶著一聲怪叫粉身碎骨。太奶奶聞聲出來,對著發(fā)怒的丈夫瞠目結(jié)舌。
如果我們能夠重返爺爺童年時的舊宅,我們應(yīng)該能夠從那些斑駁的老墻上辨認出他最初的作品。我曾去過鳳凰,在黃永玉的老宅里住過。古椿書屋的墻上,留著他早年的墨跡———是他最早發(fā)表的作品,稿酬是父親黃玉書的一頓拳頭。一切都是老樣子。老人的童年還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上。粗頑的線條仿佛他在無邊無際的時間中為自己留下的刻度,一個坐標原點。無論時間怎樣擾亂記憶,那最初的刻度都將是對生命源頭最有效的提醒,它甚至讓我碰觸到我出生以前的時間。當我的手指觸到那些圖畫,幾十年的時間空白突然消失了。我感覺自己在用一個孩子的目光打量它們,那眼睛長在我自己身上,我就是那個在墻壁上涂抹的小孩。
爺爺?shù)睦险呀?jīng)不復(fù)存在。消失了老宅阻擋了我們回首往事的視線。爺爺?shù)耐瓯簧铍[在黑暗中。但是,我依然能夠感受到那些圖形的存在,它們在想象中變得無比堅硬。它們存在,并且把漆黑的記憶照亮。
老房子消失了。墻上的圖形像神秘的水上花紋一樣,一閃即逝又充滿深意。盡管童年作為空間已不存在,但它仍存在于時間中,存在于爺爺?shù)难?、皮膚、心跳和思維中。爺爺?shù)囊磺卸际菑哪莻€時刻衍生來的。在經(jīng)歷了歲月的滋養(yǎng)之后,最初的線條開始繁殖和生長,蔓延成宣紙上的山河煙云,像森林里的老樹一樣粗壯茂盛。人們關(guān)注于眼前驚人的事實,而對種子飛翔的軌跡不屑一顧。
最初的圖形,簡單,卻包羅萬象。即使爺爺自己,也不能破譯蘊含其中的密碼。
他已不記得自己畫的第一個圖形是什么。但那圖形無疑為他的一生指明了方向。他一生的幸福和痛苦都隱含在那簡單的筆畫里。
四
奶奶說,爺爺被宣布退休的時候,他高興得在地上打了一個滾。
可以畫畫了。
不必再為惱人的行政工作負責了。
為這一天,他等了大半生。他瘋狂地寫生。
不激動,他不畫。然而,他每天都激動著,像1950年代與李可染進行中國畫革新時那樣,義無反顧地進行他的焦墨畫實驗。
漆黑的墨色,在畫幅上蔓延。
很多年后,我們也終于看到了中國畫領(lǐng)域那株老樹。種粒的萌發(fā),以及它所經(jīng)歷的風霜雪雨,都被那些繁密的枝葉遮蔽了。
是時間的自然結(jié)果。
我在與敬文東合寫的爺爺?shù)脑u傳中,評價他的焦墨畫:“焦墨畫是一個提示,它們冷到極致的色澤,符合我們對古老中國在色澤上的認同?!?/p>
“中國是黑色的,豐腴,痛苦,而又始終不失希望———張仃晚年的大量作品,通過它們自身的氣勢和語調(diào),向我們表明了這一點?!?/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