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內(nèi)心寒冷的人?青春代言人?
《文化廣場》:在你眼中,海子是一個什么樣的詩人?
徐敬亞(詩人,詩歌評論家,海南大學詩學研究中心教授):海子可能是中國當代唯一一位在世時幾乎無名,而死后名滿天下的詩人。這樣的詩人如此稀少,因其必備兩個條件:一是詩人逝世時年輕而突然;二是他的詩必須經(jīng)久地被認同。
在我的個人閱讀記憶中,海子的詩如同高貴的絲綢,質(zhì)地堅實而明亮,然而這絲綢卻不安地起伏著,充滿了神秘與憂傷。這就是海子詩歌帶給后人最了不起的雙重啟示:一位詩人在關注事物時,那么凝神、專注,以至于使他的語言達到了沉實與樸素的地步;而在這表面實樸的背后,卻是精神巨大的空靈與游移。可以說,語言的明亮與內(nèi)心的傷感,構(gòu)成了海子詩歌神秘的陰陽兩面。
海子是中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一,這沒有任何疑義,但是這并不表明他的詩與他的死,以及其詩歌地位發(fā)生了某種或大或小的因果關系。由于特殊年代的特殊刺激,一位詩人的逝世,使他的詩得到了更充分的閱讀,以至于使一個突然結(jié)束的時代,在他死后以繼續(xù)閱讀的方式被延長著。所以,有人說“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有人說:“1989年3月26日,宣告了一個詩歌時代的終結(jié)……”后代人讀這些話會感到很荒唐,但這卻是某種詩歌史的真實。
對于一位詩歌批評家來說,最令我無法忍受的,是海子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詩句的被誤讀、利用與商業(yè)曲解。海子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誰能告訴那些無恥的房地產(chǎn)廣告:寫出他們中產(chǎn)階級般幸福生活“廣告詞”的人,是一個徹底的絕望者,一個只能“從明天起”才春暖花開的死亡般內(nèi)心寒冷的人!
翟永明(詩人):他是一個優(yōu)秀而執(zhí)著的詩人。
李少君(詩人,詩歌評論家,《天涯》雜志主編):如果可以,我覺得可以稱海子是一個民族主義抒情詩人,雖然這有些像貼政治標簽,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概括,或許,也可以稱是青春代言人。
海子對于當今詩歌的意義
《文化廣場》:海子對詩歌、對整個時代、對當今社會有什么貢獻?
徐敬亞:事隔20年,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敬佩當今人們對于海子詩歌的紀念行為。是這種紀念,使我們再一次繼續(xù)收獲這位不幸者之死之詩留給我們的另一種新的啟示。想想海子,想想詩歌,想想20年前與20年后,這意義太大。詩的“神性”與“抒情性”,是海子對于當今詩歌的兩個意義。
本時代最新的詩歌潮流,恰好也有兩個特點——瑣碎、蕪雜與具象,是當今網(wǎng)絡詩歌平民般合身T恤一樣的語言特點;而扁平、空心與無厘頭,則是網(wǎng)絡詩歌最輕松的青春臉孔。
重讀海子,在感到時代性沉重的同時,也感到了一種對生命對天地萬物的敬畏。重讀海子,在感到內(nèi)心過度宣示的同時,也感到了一種久別重逢的人情味兒。
“神性”永遠是詩歌必備的翅膀。詩的太陽只有升于高空,其光斑才能閃爍在萬物之上。 20世紀后,在弗洛依德“潛意識”的鼓動下,在艾略特的理論與寫作的雙重帶領下,詩人們拋開了昔日自我,在現(xiàn)代事物與語言、符號之間不斷地解癢般地美妙摩擦。一系列帶有所謂“先鋒性”的感覺實驗,使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忘記掉了古老的抒情。“反自我”、“冷抒情”、“下半身”等等先鋒宣言,無不以消滅抒情為主要目標。
我承認,人類大規(guī)模抒情的時代早已結(jié)束。由于抒情產(chǎn)生于自戀或自戕,由于對自己精神與肉體的過度關注,由于人群的大量繁衍,以及信息與交流的過度泛濫——抒情的聲音越來越趨于甲乙相似——然而這些都不能成為詩歌拋棄抒情的理由。只要人類的進化速度不變,只要人類內(nèi)心充滿自言自語——抒情,便永不會成為過時品。我曾說過,抒情,是人類永恒的念頭。我也曾說過,“感覺”與“抒情”,是人類詩歌之河兩個最充沛的源頭。
翟永明:海子對詩歌貢獻了一個詩人的全部激情,對時代貢獻了一個詩人在當代社會的可供想像的生存形態(tài),對社會貢獻了一個可供房地產(chǎn)商用一輩子的廣告詞。
李少君:海子是比較早將其詩歌哲學基礎轉(zhuǎn)向東方文化的詩人,因為“朦朧詩人”大都是“西化腦子”,楊煉的“尋根”更像是策略性的,只有海子,他出生在安徽這樣一個傳統(tǒng)文化深厚的地方,安徽的秀美山水,令他天然親近自然,而中國古代的哲學美學基礎,就是“道法自然”。
我想,這也許就是海子始終具有神奇生命力的原因,雖然他的自殺事件更像是“中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毒”。我覺得海子的意義也許在于他將視線投向了東方文化,而這啟發(fā)了后來的詩人們對于自然與大美的關注,海子的詩歌,也因此安慰了很多靈魂找不到家園的人們,最終回到古老的土地與山河。在我看來,這就是他的貢獻。
中國寫詩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
《文化廣場》:在你看來,中國當代詩歌的現(xiàn)狀如何?現(xiàn)在中國大概有多少個詩人?
徐敬亞:在這個衣食之爭的大國,詩歌仍然令人驚奇地繁殖著,并緩慢而平庸地生長著。中國有多少個寫詩的人,就有多少位詩人——這“一律點頭承認”的等號背后,是網(wǎng)絡時代全民平等的象征,是藝術(shù)平民化的勝利。
翟永明:用“個”來計算詩人的人數(shù),也許代表了許多人對詩歌的看法,實際上,中國在寫作的詩人數(shù)不勝數(shù)。
李少君:現(xiàn)在應該是新詩誕生90年以來最好的時期,詩歌開始深入底層,廣東深圳出現(xiàn)大量打工詩人、底層詩人就很能說明問題,而不是像上世紀80年代,詩歌始終是精英文化,限于大學圈子。現(xiàn)在,新詩已經(jīng)真正草根化日常化了,由之開始,詩歌在不久的將來肯定會出現(xiàn)一個高潮。
中國當代詩人數(shù)以百萬計,我估計深圳都不下數(shù)千,而且有大量風格獨特的詩人,但是有廣泛影響的詩人還不多,這需要時間。就像機械業(yè)“中國制造”在上世紀80年代還只有寥寥幾家,如今滿世界都是。文化文學總是滯后的,假以時日,應該會有一些具世界影響的中國詩人出現(xiàn)。
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關心詩歌
《文化廣場》:現(xiàn)在什么樣的人會關心詩歌?
翟永明:熱愛詩歌、追求物質(zhì)之外享樂的人。
李少君:我覺得,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關心詩歌。中國歷史上就是一個“詩國”,更大的意義是,詩歌寄托了中國人的精神價值與安慰。
中國古代就有“詩教”傳統(tǒng),重實用講世俗的儒家文明怎樣獲得生存的超越性意義,其實就是通過詩歌。中國古代依靠詩歌建立意義,因為在沒有宗教信仰的儒家文明中,唯有詩歌提供超越性的意義解釋與渠道。詩歌教導了中國人如何看待生死、世界、時間、愛與美、他人與永恒這樣一些宏大敘事,詩歌使中國人生出種種高遠奇妙的情懷,緩解了他們?nèi)粘I畹木o張與焦慮,詩歌使他們得以尋找到現(xiàn)實與夢想之間的平衡,并最終到達自我調(diào)節(jié)內(nèi)心和諧。所以,幾乎每一個中國古代文化人都寫詩,每一個古代中國人都讀詩。把詩歌學習作為人生成長的基本課程,孔子更要求小孩子就要學詩。詩歌撫慰了所有中國人的心靈。詩歌在中國,既是教育,教養(yǎng),又是宗教。因此,可以說:西方有《圣經(jīng)》,中國有《詩經(jīng)》。
現(xiàn)在關心詩歌的人,是那些精神敏感的人,那些關注生活意義與價值的人,他們試圖從詩歌中尋找靈魂的家園。他們是一些較早的醒悟者,其他人遲早會追隨他們。
詩歌既沒有沉寂,也沒有走向衰亡
《文化廣場》:有人認為中國當代詩歌越來越沉寂,甚至正在走向衰亡。你怎么看待這樣的觀點?
徐敬亞:在我看來,一切都平安無事。詩歌既沒有沉寂,也沒有走向衰亡。詩,歷來都是孤獨者的行為。
我仍然愿意堅守兩條原則:第一,應該更寬泛地理解一般意義上的詩,即在民眾中稀釋詩的過分崇高;第二,真正的詩人們,應該更嚴格守住內(nèi)心好詩的標準,以虔誠敬畏之心對待詩,即詩人與詩歌自身的自律。有了這兩條,就沒那么多爭論與不平。
翟永明:這個說法早已有之,我都懶得回答了,我們拭目以待吧。
李少君:這種說法,要不是出于無知,就是故意無視事實。如今詩歌僅僅就活動而言,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最多的時候,出版物也是如此。在文學刊物普遍萎縮的情況下,詩歌刊物越來越多,且由雙月刊而月刊而半月刊,這還不說明問題嗎?詩歌在當代社會顯得無用,而這么多的人還喜歡詩歌,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這恰恰說明詩歌是他們來自內(nèi)心的真正需要,即使詩歌不能給自己帶來什么,甚至還可能耽誤時間,讓人軟弱,但人們?nèi)詿o怨無悔地喜歡詩歌,維護詩歌。
當然,我能理解這樣的輿論,說詩歌沉寂了,其實只是因為現(xiàn)代社會價值多元化,人們的關注點多元化,所以表面上詩歌不如以前受關注。或者,有些人關注點在其他方面,就以為詩歌無人問津。但是,說詩歌無人關注就像說精神無人過問,這種說法荒唐之至。
當然,也許精神確實有些人不過問,所以如今出現(xiàn)大量精神心理問題。其實人不管做什么,不管賺了多少錢,當了多大官,最終要落實到一個核心,就是求得靈魂的安妥,身心的安妥,而詩歌有此作用。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生于安徽省懷寧縣高河查灣,在農(nóng)村長大。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983年畢業(yè)后被分配至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河北省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在不到7年的時間里,海子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他說:“我的詩歌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我不想成為一名抒情詩人,或一位戲劇詩人,甚至不想成為一名史詩詩人,我只想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一種民族和人類的結(jié)合,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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