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墮落的讀圖時代
關于思想性,希臘哲學、老莊孔孟、倫理道德、馬恩列斯,皆是,但并不局限于這些。時事政治是思想,和平環保也是思想,藝術理論是思想,批評方法仍是思想。藝術家以思想性見長的不少,例如后現代以來的觀念藝術家。
美國有一位與里希特相近的觀念主義具象畫家——馬克·坦西(Mark Tansey,1948年生)。美國當代著名藝術批評家阿瑟·丹托以及權威的《藝術新聞》月刊,曾將馬克·坦西評為20世紀在世的十大藝術家之一。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馬克·坦西就被介紹到中國,國內的一些著名具象寫實畫家,甚至到紐約去拜訪他,去參觀他的畫室。但是,盡管同是具象畫家、同是觀念主義畫家、同是當今西方的著名畫家、同是藝術市場上的佼佼者,為什么馬克·坦西在中國幾無影響,而里希特卻模仿者眾?
我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于中國讀圖時代的文化語境。里希特是一個圖式制造者,他的圖像易于理解和仿造,易于抽象出圖式。雖然他有思想,但在他的繪畫中,制造圖像的技法遠比圖像所負載的思想更搶眼,至少,對于中國當代藝術家們來說是這樣。馬克·坦西正好相反,他不是一個圖式制造者,從他繪制的圖像中,難以抽象出圖式。他繪制圖像的目的,是為了負載思想,也就是他反思藝術史和藝術理論的思想。馬克·坦西的藝術特點是,如果看畫者不了解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藝術理論,便看不懂他的畫,便無法洞悉他的具象繪畫為什么是觀念的。有人以為馬克·坦西的繪畫,是理論的插圖,具有反諷性。的確,馬克·坦西原本就是給報紙雜志作插圖的畫家,但后來他超越了簡單的插圖,而以對藝術理論和藝術史的質疑、以對公認觀點的挑戰而獲得了思想的獨立,終成具有思想性觀念藝術大家。中國的藝術批評家們和理論家們,應該看得懂馬克·坦西,但是中國的當代藝術家們,尤其是那些只想制造圖像而不愿讀書不愿思考的藝術家們,卻不一定看得懂。實際上,在圖像轉向后的讀圖時代,中國當代藝術家們已經不愿再用腦子去思考,不愿費力解讀馬克·坦西那樣的圖像,他們只愿意去看那些不需要費心解讀的簡單易懂的圖像,如像少兒看圖識字。
接受過嚴格寫實訓練的畫家中,有些人心不靈手很巧,里希特適合他們不用心只用手的繪畫方式,而馬克·坦西卻使他們無所適從。商業時代的畫家們沒有必要動腦子,他們在機械的流水線上只需按照模式來操作圖像的批量生產。采用短平快原則來制造圖像的藝術家,當然會去模仿簡單易學的里希特,而絕不會去鉆研學究氣濃厚的馬克·坦西。換言之,具有理論素養和思想性的馬克·坦西,在商業社會中,絕不會引起中國當代藝術家的興趣,而被片面理解、片面接受的里希特,則必然走紅于放棄思想、注重圖像復制的今日中國美術界。
雖然里希特與馬克·坦西都是具象繪畫,都是觀念主義,而且幾乎是在同時被介紹到中國,但前者以外在的視覺圖像及其制作技術來吸引眼球,滿足了國人一百多年來看重技術的務實愿望,使我們的畫家們可以不用腦子,可以片面理解、片面接受,因而成為拿來主義的對象。這樣說來,里希特的模仿者們一點兒也不當代,他們只是寫實主義的變相延續;相反,馬克·坦西以內在的哲學思辨為主,雖從事具象繪畫,但他超越了外在的視覺圖像,他的圖像所負載的理論和思想,使那些不用腦子的藝術家們感到困惑、感到難以理解,更難模仿。也就是說,馬克·坦西是無法拿來的,若要學習他,就必須研究藝術哲學、藝術史和批評理論,并進行獨立思考和獨立的藝術創造,這當中沒有批量生產的可能性。顯然,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聰明的中國藝術家是絕不會去做的。
要而言之,里希特的圖像,容易讓模仿者從中摸索出圖式,有利于批量生產,而馬克·坦西的圖像,卻因理論和思想觀念而幾乎沒有圖式可言,使人無從模仿。這樣,對于圖像轉向之后和讀圖時代的中國文盲式藝術家們而言,片面模仿里希特便是歷史的必然,而不懂馬克·坦西也是歷史的必然。
面對上述這一切,我們當然不必杞人憂天。只不過,當圖像淪為圖式,當藝術家們只能依賴圖式去批量生產沒有思想的圖像,當藝術創造變成工業技術而失去了個體思想和原創性的時候,我不得不說,我們的文化墮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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