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種,是杜撰畫法的惡習。這弊端由于不肯忠實寫生而來。其人必曾經(jīng)臨摹畫帖,或愛好卑劣的印刷畫片———例如香煙牌子,時裝美女月份牌,以及德國及日本所舶來的卑俗的畫片等———他在畫帖及這等印刷畫片中,早已學得各物的描法。山怎樣描,天怎樣描,橋怎樣描,草怎樣描,在他都有規(guī)定的描法。于是赴野外寫生,看見一山,便不肯仔細觀察山的姿態(tài),不肯忠實描寫自然的真相,而只知拿出自己所學得的畫法來應付。他的畫法便落了套,成了型。他的風景畫由各物湊合而成,猶似小孩的排列花板,死板而全無生氣。這人對于自然風景,太不忠實,不配稱為“寫生”。因為他并沒有描出目前的山的姿態(tài),而只是描了一個別的山,與現(xiàn)在目前的山全無關(guān)系。這可說是杜撰的畫法。且其杜撰亦非自己所撰,而是從畫帖畫片中借來的。現(xiàn)今多數(shù)學習中國畫的人,都犯著這個弊病,而自己都認為正當,其實可嘆。他們的用功,是埋頭于臨摹“芥子園”,八大山人,惲南田等的畫譜。學得了各物的畫法之后,自己就東拉西湊,而創(chuàng)作(?)中國畫了。東拉一株樹,西湊一塊石,即成為一幅立軸,題曰“一木一石”。這里借株玉蘭,那里借棵牡丹,即湊成一幅中堂,題曰“玉堂富貴”。掛在展覽會里,就都變成自己的作品了。中國畫的展覽會里,佳作固然也有,但多數(shù)的作品,畫法千篇一律,不過東湊西配的方法各人不同而已。這真可謂“國畫人人會描,只因配法不同”了。這配湊的方法,用在中國畫中,雖無創(chuàng)作的意味,但形式似尚雅觀,用在西洋畫中,就卑俗而不堪入目了。因為西洋畫一向注重寫實,不像中國畫的凌空。寫實的繪畫一不忠實,便完全失卻藝術(shù)的意味,而匠氣滿紙了。香煙牌子及月份牌,便是其好例。這等卑俗的畫,曾經(jīng)在我國的一般社會中非常流行,現(xiàn)在還是很有勢力。最近我國藝術(shù)學校林立,美術(shù)的空氣漸漸濃厚。稍有知識的人,已知厭棄這種卑俗的裝飾,不過在剃頭店等處時有所見而已。但另有一種由德國及日本舶來的假油畫,卻十分流行,知識階級的人也受其騙,卻拿來裝入鏡框,掛在客堂書室之中。這些假油畫,有的制成大幅,可裝鏡框,有的制成明信片,俗眼看來,實甚精美。其印刷堆凸而有光,宛似油畫。畫中或描一座山,一叢林木,一個山莊,或描一條瀑布,一只小舟,一對戀人。大都迎合一般人的嗜好,討他們的歡喜,而其實在降低他們的美術(shù)趣味(這種畫中所有的山水,林木,房屋,其畫法都有定規(guī),不過景物配湊不同。看過一兩種畫,其余的畫,都千篇一律,不必再看了)。
第三種,是好新的惡習。線條橫飛的后期印象派繪畫,色彩鮮麗的野獸派繪畫,物形不辨的立體派未來派的繪畫,在好新的初學者看來,真是事半功倍的事業(yè)!何樂而不為?他們就不肯忠實描寫自然,而也在自己的圖畫紙上橫飛起線條來,堆涂起顏料來,甚至編排起幾何形體來。這是最近的學校中時有所見的惡現(xiàn)象。新派繪畫,固然大家可以學得,但學畫的初步,必須從自然的寫生開始,決不容門外漢躐等而為新派畫家。彼馬諦斯〔馬蒂斯〕(Matisse)、比卡索〔畢加索〕(Picasso)等新派畫家,所描的形狀東歪西斜,全不正確,但他們并非不會描寫正確的形,他們是經(jīng)過了正確的階段,而進于不正確的更深的境地的。且立體派以后的新興藝術(shù),在近世的畫壇上還未獲得正當?shù)牡匚唬F(xiàn)今已快沒落了。倘有人對于這種畫風果真發(fā)生共感共鳴,原不妨加入他們的運動,但若未曾真心理解其好處,僅因了好奇喜新而攀附他們,借以遮丑而自炫,這種行為就不值一笑了。
上述三端,是學畫的人所應忌的惡習。學畫的人,應該用謙虛的心,明凈的眼,向“自然”中探求珍貴的啟示。那么你就知道“自然”是藝術(shù)的寶庫,野外是天然的畫室了。
十九〔1930〕年九月,《中學生》美術(shù)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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